——《琅琊榜》觀劇手劄(四)

第7-8集 舊日之痕

梅宗主真正在京城攪動風雲,是從第7集末的蘭園藏屍案開始的。不過,在此之前,有兩段剪不斷理還亂的柔板。

當飛流單手把穆小王爺舉起,梅宗主眼裏的表情真真用得上“驚恐”二字。“飛流,快把人放下來!”“飛流,慢慢放,不許扔!”眼見著穆青安穩著地了,梅宗主才終於噓了一口氣,“小王爺,失禮了。”

要不說這個小王爺率真可愛呢?他總不按常理出牌,驚魂初定之後的反應竟是“我早聽說飛流武功高,沒想到這麼高”,然後歡喜得一巴掌就拍到飛流肩上(也不管人家接受不接受)。“哎,你這身手怎麼練出來的?”小王爺自顧自說話的時候,梅宗主一直在旁邊尷尬地陪笑,表情比小王爺還可愛。

曲廊下,一身素雅妝扮的霓凰轉過身,梅長蘇有片刻的呆立,待回過神來“見過郡主”,那邊廂也還禮“蘇先生”。已是深秋時節,但還是止不住地有春風在二人之間輕輕吹拂。一個說“與郡主只是幾面之緣,如何就那麼相信蘇某的為人?”話一出口,又怕說冒了頭,緊趕著補了一句“在這亂象叢生的京城裏,還是不要輕易相信他人為好”,偏偏這找補的一句又暴露了更深的關切。另一個回“先生說得在理,可是不知為何,總覺得與先生並非初見,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信任感。”梅長蘇一時無語,臉上是生生壓下去的一波又一波表情滾過。頓了頓,轉過身笑道“若是人人都像郡主這樣,蘇某倒是可以省去不少麻煩,”言畢,沒忍住含笑注視著眼前的青梅。

沙場外的霓凰是聰慧而敏銳的。“我猜一定是那個直筒子蕭景琰吧?對於這個靖王的性情,您是知道的,寧折不彎,先生不必與他計較。”青梅看似漫不經意的插入語“您是知道的”讓竹馬驀地警覺,一下子把笑顏裏的林殊藏得深深的,把蘇哲的面具捂得實實的,“郡主見笑了,靖王殿下的性情蘇某怎麼會知道呢?”說罷轉身抬腳就走,這份刻意倒讓霓凰愣住了。

這一段柔板有一個變徵之音的收束。衰草枯楊,蛛絲兒結滿雕梁。霓凰抬眼注視面前這座曾經赫赫威名的赤焰帥府,“先生可願陪我進去走走?”梅長蘇不知將目光落在何處,嘴唇動了幾次,終於找著了聲音,“原來是逆犯舊府,可以隨便進去嗎?”來自過往歲月的潮湧一波又一波襲來,他定在那裏,微蹙眉尖,旋即決絕地抬起頭,直視霓凰,“既已荒敗多年,多半已無舊日之痕,郡主又何必非要進去睹物思人呢?”被他壓下去的潮湧卻在她眼裏繼續翻滾,“人去樓空,物換星移,可不代表一切就消失了。”她側過臉看他,“該留下的還是會留下,有些人,有些事,依舊深深藏在心裏,不會被時間抹去。”他沒有忽視她眼裏泛起的淚意。

霓凰獨自上了臺階,走了幾步,回頭看梅長蘇,帶著希冀。卻見他如木雕泥塑般僵立在原處。片刻,他並不抬眼看她,拱手“告辭”,絕然而去,獨留她站在階磯上。霓凰看不見他紅了的眼睛,看不見那即將決堤而出的淚水,她看見的是一個拼盡全力的筆挺僵直的背影,那背影似在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崩潰在這一刻,這一處。“若不能洗清冤情,做回林家兒郎,誓不踏進此門”——府前的枯樹當聽到了舊日小主人的心聲。

這一集的另一處柔板是懸鏡司掌鏡使夏冬起頭的。夏大人開門見山,“京城之中流言紛紛,都說郡主推掉陛下的選親是因為先生。”梅長蘇與她對視片刻,低眉沉吟道,“我與郡主乃是君子之交,並非有所企圖。”他這樣作答時態度不卑不亢,卻掩不住深藏不露的一份悵然。夏冬繼續追問,“你是否只想與郡主保持君子之交?”聞此,他的目光不知該望向何處。“郡主絕世風華,氣度淩雲,蘇某心中怎會沒有仰慕之情?只不過——”他低頭長噓一口氣,“一來我體弱多病,恐壽數難長,至今沒有成家,就是不想拖累別人;二來郡主生性疏闊,猶如霽月高風,若不是錚錚漢子,鐵血男兒,又如何與她相配呢?”

這些話在他的心裏一定已經來來回回滾了無數遍了,此刻終於說出,也許是一種解脫,卻叫人忍不住地難過。十二年前,當他做出挫骨削皮、徹底拔毒的決定,以健康、壽數、內力、武功去換取十數年的正常容貌和聲音時,他就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捨棄了什麼,失去了什麼吧?在那輾轉病榻整整一年待肌骨重生的日子,他一定把自己所捨棄的、所失去的都一一檢視、摩挲過無數遍了吧?他把它們決絕地棄置。唯有那顆青梅,那顆他曾經含在嘴裏、捧在手心的青梅,甜蜜,酸澀,放不下,丟不開,唯有以層層鎧甲包裹,藏進心裏最深最深的角落。現在,青梅就綻放在眼前,比記憶中的還要鮮豔、奪目,而他已不復當日京城裏那個最明亮、最耀眼的少年。林殊的驕傲,梅長蘇的驕傲,令他比所有人都更敏感地察覺甚至無限放大梅長蘇與林殊之間的天塹,梅長蘇與霓凰之間的天塹。他站在天塹的這一側,說服自己這天塹無法跨越,也不應跨越。

後二十幾集,有一個《翔地集》的梗,靜妃看了梅長蘇的眉批,推測“這位蘇先生想必是個霽月風光的疏闊男兒”,與這裏梅長蘇對霓凰的判詞遙遙相契。海宴好心思!

夏大人是豪爽的,“承蒙先生不怪,夏冬在此謝過。”——作為郡主的閨蜜,夏大人此話有立場可依、有身份可據。梅宗主幾乎想也不想地回謝,“蘇某也替郡主謝過大人。能有此摯友,是郡主之福。”——梅宗主的這句脫口而出卻是有欠思量的,他以何種立場、何種身份替郡主感謝她的閨蜜呢?凡事關心則亂,無關智商,無關演技。好在此時此刻的夏冬和梅長蘇都為霓凰入戲很深,竟無一人覺出任何不妥。

夏冬告辭,留給這段柔板一個餘音不絕的靜默和傷懷。

現在來表一表蘭園藏屍案。前文說過,這是梅長蘇入京後的第一步主動出擊。之前的慶國公案和“情絲繞”都是太子一方布的局,梅長蘇所做的不過是借力打力:借慶國公一案,將靖王向權力的中心大大推進了一步;而“情絲繞”一節,因為太子的目標直指霓凰,所以梅長蘇的反擊也格外淩厲漂亮,變被動為主動,給了太子一個大大的耳刮子。但是直到蘭園一案,我們才看到麒麟才子的第一次刀劍出鞘。

這一劍指向太子的錢袋子,戶部尚書樓之敬。

話雖如此說,蘭園的陰森凋敝還是超出了梅長蘇的想像。但見蕭大公子和言大公子一左一右陪梅郎實地考察,三人臉上的表情皆可以表述為“瞠目結舌”,尤其梅郎,在“瞠目結舌”之外還掛著一臉的無辜。“商行的人推薦的,說這兒極好。飛流來看過呀,也說這兒極好。”

這一集裏,宮中的太監總管高湛和梁帝之間也有一段看似閒筆的過場戲。這個高湛不簡單。角色不簡單,演員也不簡單。以高湛的身份,八面玲瓏地自保是第一要務,但他在自保之餘竟然保留了一點態度。在一二集裏,他一句閒話便幫了靖王,這一集裏他的幾句打呵呵又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保護了郡主。感謝上天垂憐,有了高湛的態度,梅長蘇的所謀又多了幾分勝算。

***

第8集甫一開始,梅長蘇便遭遇了在京城裏的第二次偷襲——前次是在宮牆內,來自穆小王爺身邊一個冒冒失失的手下;此次是在謝侯府前,來自卓鼎風和卓青遙。這些瑣碎不是我想說的,我想說的是我們這位梅郎雖然武功盡失,手無縛雞之力,但脊樑卻始終挺得直直的,明知危險迫在眉睫,卻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這是對小飛流的絕對信任,也是向死而生的膽魄和勇氣。從林殊的驕傲出發,梅長蘇內心深處對現在的自己、尤其是對這個化名蘇哲的自己是有一份拒絕任何迴旋的不認同的,但是這個向來挺直脊背、直面生死的梅長蘇又有什麼理由不驕傲呢?即使在明亮飛揚的林殊面前他又有何苟且需要自慚形穢呢?可這是梅長蘇心裏最不能檢視的傷口,我們只能默默地看著,無從勸慰。

高鑫的太子已經有不少戲份了,一直沒來得及說道說道。據說為了演出這個太子的貪婪和愚蠢,同時也為了符合角色的年齡設置(太子比譽王年長,而黃維德卻比高鑫大幾歲),高鑫特意增肥三十斤。最終我們在螢幕上看到的這個太子(除了年齡感)還是蠻有說服力的,所以高鑫的這三十斤算沒白增。但他這次在演技上最大的突破卻不是外形,而是演出了這個反角的一份恰到好處的喜感,所以他的很多次出場都讓我笑了,比如這一集裏那句氣急敗壞的“梅長蘇,又是這個梅長蘇!滿京城的院子他不找,他偏偏找了這一個!他好端端地走在路上,他又掉進了井裏面!他這不是存心跟本宮作對嗎?”咬牙切齒的樣子搭配略顯誇張的動作和表情真叫人忍俊不禁。

這一集因為有蒙摯和飛流齊齊刷屏,還有好幾處大彩蛋。只聽梅長蘇問,“蒙大哥,那你是怎麼發現的?”蒙摯的眼睛立時瞪得跟對銅鈴似的(抱歉,寫到此處我想起妙人薛蟠了),指天道“我跳上去發現的”。見梅長蘇微眯起眼,點頭微笑,蒙摯的興奮勁兒更收不住了,手舞足蹈繼續比劃,“哎沒事,我經常跳。”然後就是那句“靖王就算是不跟你見面,他也可以通過密道來跟你私會”,聽得梅長蘇齜牙咧嘴,“你能換個詞嗎?”

飛流拿著兩個不知從哪里順來的不知叫什麼名字的果子,萌萌地(吳磊的一絕是能從始至終,一萌到底,絕不出戲)地出現了。自己吃一個,另一個徑直往蒙摯的手裏塞。梅長蘇一語不發。待蒙摯開心地一大口咬下去,酸得牙都快掉了,我們這位梅郎才瞪起眼睛,一臉無邪地說“所以給你吃啊!”——在蒙摯面前,他還是當年的小殊吧。

冬天了,梅郎在京城的第一個冬天。他的生命還能捱過幾個寒冬?蕭景睿倉惶闖進雪廬,“蘇兄呢?”梅長蘇秉燭而出,面色沉靜如水。屋外是一個寒冷寧靜的冬夜。下雪了,如此雪夜,最適合殺人了。

對眼前這個開始感到幻滅的年輕人,梅長蘇一如既往地想有所彌補,因為他在比他更年輕的時候經歷的不是幻滅,而是世界的坍塌。當蕭景睿急切地說“你本是我最羡慕的江湖中人,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他直接了當地斬斷了他的話頭,冷眼直視,“在這世上本就沒有自由自在的人。只要你有欲望,有情感,就絕不可能自由自在。”

是了,欲望,情感,或者佛家說的貪嗔癡,織就了人生的網,讓我們在其中苦苦輪回。有幾人能跳脫?又有幾人真正想跳脫呢?但梅長蘇之所以是梅長蘇,就在於他本著洗冤復仇的執念踏上苦旅,卻在一步步接近目標的時候一點點放下,放下欲望,放下貪念,放下仇恨,見天地,見眾生,見自己,直至放下我執——所以他和他的這段涅槃之旅才如此深刻地烙在我的心上。

“就像外面的這場雪,越下越大,越下越猛,可是你我都知道,它終究是會停的。”他的世界開始下雪,除了屋裏的火盆,手中的炭爐,還有什麼能溫暖他漸凍的心田?

不會是案幾上的那個香囊,雖然那是一個姑娘花了好幾個月的心思調製而成。這一縷香入不了他的夢,更入不了他的心。他的心裏種著一顆青梅,他不想她生根,發芽,長葉,開花。但是從什麼時候起卻有一縷春風不斷地吹,一點點吹開他的心扉,讓他心田的凍土終於蘇醒,讓那青梅漸漸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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