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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44集 歸殊

 

靜妃抬眼直視他,“我看先生面色透白,氣促不勻,病勢應已纏綿了許久。我倒還略通醫道,先生如果不介意,可否讓我切一切脈?”他低頭聽著,耳邊嗡嗡作響。片刻,他抬起頭,投一道求助的目光於木立一旁的蕭景琰。

 

“但凡醫者都希望多見識幾個病例,還請先生勿怪。請——”往事的黑洞密度太大,他已無力推開這心意已決的長輩。他低了頭,用頭皮承受那兩道焦灼熱切的目光,撩衣跪坐,伸出手,伸出深藏了十三年的血肉模糊。

 

側面特寫。低垂的頭,呼吸間胸膛的起伏。那女性長輩的手指在他的腕脈上輕顫,越來越厲害,淚水盈滿了眼眶,嘴巴張開,卻沒有聲音。他止住了呼吸的急促,凝然不動。他的過去,他的現在,他的未來,都寫在他細弱遊絲的脈象裡,生有何戀,死有何懼?那長輩終於沒有忍住,兩行淚撲簌而下。他略抬頭,收回眼角的餘光,收回手,收回往事猙獰,垂目不動。

 

靖寶寶一直蹲在母親身邊,呆若木雞。

 

“景琰,今天你可曾向你的父皇請安?”

“我,我和父皇一上午都在一起啊。”

“那午後呢?”

“還沒去過。”

“那你去吧,向你父皇請個安!”

“父皇不是在午睡嗎?”

“午睡也要去!就在那裡,等他醒來!”

 

忍了十三年的淚水,終於決堤。忍了十三年的悲泣,終於崩潰。他仍坐在那裡,呼吸,有什麼東西從心底湧出,直達眼眶。這塵世,這塵世沒有人能將他的孤獨擁進懷裡。

 

他攝回目光,看向地面,“娘娘,您別哭了。再哭又有什麼用呢?”“我也不想這樣,可是忍了這麼些年,突然就忍不住了。不知你的爹娘看到你這個樣子……”

 

這些年,這些年,被命運散落在天涯的他們,都在忍,都在掙扎,面前的長輩,景琰,還有霓凰。這些年,這些年,他的爹娘在九泉之下,殷殷目光,夜夜夢回。他起身走到那抽泣的長輩身邊,“靜姨,我挺好的,就是身子比常人弱了些,不覺得有什麼。”他說著便笑了,笑意從嘴角泛起,揚入眉梢,凝在眉間。

 

遠遠的,是誰撥動了誰的心弦?琴聲嗚咽中,只聽那長輩咬牙,“火寒之毒,為天下奇毒之首,要想清理它,何止脫一層皮那麼簡單?為你拔毒的那位醫者可有說過什麼?”他更歡快地笑了,笑靨中他抬起頭,眼睛裡有火花閃爍,“他說我底子好,不會有大礙的。”“怎麼可能沒事?挫皮削骨拔的毒啊,你要遭多少的罪?!你的爹娘要是知道你受了這麼大的苦,這心都要疼死啊,”那長輩揪住了自己的胸口。

 

兩朵亮亮的火花凝在他的眼眸裡,滾燙滾燙。他垂了頭,讓那熱流返回心底。

 

長輩的一雙淚眼在他面前逡巡,“小殊,你以前長得那麼像你的父親……”他避開那兩道目光,嘴巴張開,又合上,再張開,一字一頓,“雖然我的容貌全變了,可我依然是林家的兒子,我一定要還林家一個清白。”

 

……

 

現在請允許我跳出來,說一說營帳裡的劉敏濤和胡歌。這是他們整部劇中唯一的一場對手戲(這個遺憾後來在《偽裝者》裡得到彌補),如此飽滿,如此純粹,讓我在觀劇時沒有一絲一毫因窺測到演戲的成分而尷尬。劉敏濤情感的充沛和爆發的力度令我驚訝,那一顆顆沉甸甸的淚珠,那哭泣時依然端莊的青衣身段,如此完美地映襯了胡歌的克制與內斂。他們互相成就,一切水到渠成,酣暢淋漓。

 

梅長蘇走出營帳,一眼看到蕭景琰倔強落寞的背影。他迎著蕭景琰的目光走上前,不躲閃,不回避。他已從最大的漩渦裡跳出,他會善待那漩渦激起的漣漪。“殿下只需知道靜妃娘娘是個好母親,會一心一意為你好就行了。”稍頓,“每個人心裡都有一些不想為人所知的秘密,殿下又何必深究呢?不問也是一種孝道。”他端肅地拱手施禮,告辭而去,他的臂膊甚至碰到了那頭強牛的左肩。

 

金陵城裡,銅雀春深,烏雲蔽日。圍場的營帳裡,一卷在握,歲月靜好。“把腰挺直了,”不過輕輕的一句話,眼皮都不曾抬起,一左一右兩個佝著的脊背便觸電一般板直了。“蘇兄不是在說我呀?哎,不過你剛才那架勢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似的,”言大公子的每一次出場都這麼可圈可點,從未讓我們失望。

 

而言公子稀罕的宮羽姑娘的這個出場就不太好說了。卻見梅長蘇問明瞭熱鬧的緣由,正欲轉身回帳,突然眼睛一眯,臉色一變。“你來這裡幹什麼?”“站崗。”梅宗主左右看了看,壓低了聲音,“你女扮男裝混進禁軍的隊伍裡,成何體統?明天就給我回去!”那女子卻不為所動,“我不走。”梅宗主倒吸一口氣,“沒人管得了你了是吧?等春獵結束,你給我回廊州去。”

 

與原著相比,劇中的這個宮羽是受了委屈的,出場少了,格局也小了,有限的出場是不是都那麼必要,都能給這個角色加分,也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過宮羽的這身戎裝真的不好看。但胡歌的拿捏一直是非常明確的,梅長蘇知道心裡的人是誰,胡歌也知道誰是梅長蘇的內人。

 

四姐和童路的兩條命換來一個驚天的消息。作戰地圖攤開在地上,梅長蘇站在地圖前。“當然有用,提前佈防總比措手不及要好,”話音未落,一道劍光亮瞎眾人的眼,劍鋒直指“九安山”。白衣秀士的手穩穩地握住劍把。

 

營帳裡的空氣凝滯了。白衣秀士低著頭,消化掉所有驚愕的、不安的、擔憂的目光,決意推進,“九安山四處都設有警哨,大康離這裡最近,每天都有禁軍前去察看,譽王絕不可能事先把它拔掉。”言罷,轉身執劍施禮,“蘇某剛才一時情急,失禮了。”劍,入鞘。人,歸位。心,空懸。

 

“據險以抗,應該能扛得過兩三天吧?”

“三天已是最大的極限。殿下回得來嗎?”

“這條路線如何?”

“不錯,但是回程不行,紀城軍腳力有問題。”

“驃騎營先行。”

“那後軍何人壓陣?”

“讓戰英一起去,帶隊繞啟竹溪。”

 

這是兩位久經沙場的統帥的心照不宣。如果不是因為生死關頭必須心無旁騖,蕭景琰當不至於踉蹌到第50集才在夏江和父皇的助陣下,親耳聽到梅長蘇親口說出“我就是赤焰軍的少帥林殊”。當然,這後面也有海宴的思量,那最富戲劇衝突的一幕她捨不得早一點呈現於螢幕,否則,那麼自然的揚眉劍出鞘,那麼張口就來的“讓戰英(而不是列將軍)一起去”,那麼熟悉又傲嬌的兩指指點江山的氣魄,蕭景琰怎麼可能就想不到?怎麼可能就想不到呢?

 

更何況,還有那條很陡很險、完全被野草蓋住、“當年我和小殊在九安山亂跑時發現的”小路。“這世上沒幾個人知道,但從先生的計畫來看,你顯然是知道的,難不成又是郡主告訴你的?”蕭景琰幾乎是怒目而視身邊這位完全不像謀士的謀士了。你,拜託你讓我看清你是誰!

 

謀士轉身面對,波瀾不驚,“曾經聽郡主提起過,沒想到此刻起到了作用。”對視。這是拉出來也完全沒有意義的透明的幌子,他惟一能做的是拉出來,穩穩地站住,當它不透明。

 

蕭景琰轉身出帳,“蒙大統領,要立刻重新整飭九安山的防衛,無論將來局勢如何艱險,陛下和貴妃一定不能有事。”謀士仍低頭立於作戰圖前,在蕭景琰的犀利一瞥中凝然不動。“蘇先生也不能有事。”

 

年少時,嬉笑著送彼此出征是他們的日常。那時輕狂,豪情滿懷,以為總有重逢在每一次的萬水千山踏遍之後。直到那一別,生死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這一次,是林殊為蕭景琰送行,而他自己留在沒有退路的包圍裡。他接住蕭景琰擔憂的目光,“正因為此戰乃置之死地而後生,全軍將士必定會與逆賊血戰到底。殿下作為主帥,切不可瞻前顧後,心存疑慮。”“可若九安山失守,我尚可逃亡,而母親和你都絕無生還可能。”——第一次,蕭景琰將他的謀士與母親排在了一起。那謀士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的話,“若是我們等不到你回來,殿下須立刻帶兵趕往京城,號令天下兵馬勤王,切不可讓譽王得逞。我相信靜妃娘娘、蒙大統領,還有殿下一直追念的七萬赤焰軍必定與我同一信念!”

 

***

 

第一日,先發制人,襲擊敵先鋒部隊。

第二日拂曉,山腰設伏,不讓敵形成合圍之勢。

第二夜,棄營而走,設火雷,埋伏弓箭手。

第三日。“這場大火過後,慶曆軍的兵力起碼還有三四萬。此役背水一戰,我已無計可施。”梅長蘇與飛流、蒙摯、甄平並立殿前,遙望鋪天蓋地而來的煙塵滾滾。“唯有死守!”——這是他的蒙大哥。

 

在詳述第三日的肉搏前,我們瞄一眼第二日的一個花絮:

 

梅宗主在帳前背手而立,看著那個還沒長成形的小小兒郎,“庭生、宮羽聽令。我命你二人即刻趕往獵宮,保衛皇室宗親安全,不得有誤。如有閃失,軍法處置。”聖人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梅宗主表示,還好。

 

再瞄一眼霸氣側漏的靜妃娘娘:

 

“召諸皇子和宗室,進後殿陪伴陛下,空出來的殿閣由言侯負責調配,分給各隨扈人等。”“豫津,你人頭最熟,去統計各府能戰的親兵侍衛,報個數給蘇先生。”——這位娘娘不愧是赤焰軍元帥林燮的義妹(所以林殊/梅長蘇應該叫她“靜姑姑”的,不知為何海宴讓他叫“靜姨”?順口一些?)

 

再瞄一眼收拾起所有的嬉皮笑臉、好似蕭景睿附身的戎裝的言公子:

 

嘴角輕揚,回一句“難道你讓我跟一幫老頭子待在裡面啊?”一轉身,劍已出鞘。殿門前,梅長蘇最後一次回首,一襲灰衣在滿目的盔甲中飛揚飄逸——一如當年,挺拔,明亮,雖千萬人,吾往矣。

 

殿內。蠟燭在燃燒,照亮希望,照亮絕望。梁帝與靜妃攜手並肩而坐,像一對尋常夫妻——前日,他們目送一身盔甲的兒子出發搬救兵時,也是這般。有人抖顫,有人驚呼。梅長蘇摟著庭生,立於門側的樑柱下。他與靜姨目光相遇,笑意盈眸,跨越大殿,跨越十三年的距離。

 

是什麼東西在撞擊最後的宮門?言侯的聲音響起,還似當年,“即使攻破了宮門,還有這道殿門;攻破了殿門,還有我們自己的身體。只要一息尚存,就不算失守。陛下身邊也有寶劍,陛下當年也曾利劍出鞘,難道(這兩個字是我擅加的)不是嗎?”隔著君臣之分,梅長蘇遙視龍椅之上那個垂暮的舅舅。

 

殿外。弓箭射完了。石頭砸盡了。只有命還沒有拼完,只有血還沒有流盡。這是一幕調度得十分有章法的冷兵器戰場,以蒙摯、甄平、宮羽、言豫津和飛流為點,血肉模糊了整個螢幕。蒙摯的目眥盡裂,甄平血紅的牙齒(還有他飛奔向城牆的決絕——這是所有副導演、執行導演中最帥的一位演員),言豫津的將宮羽護在身後,飛流被鮮血染紅的雙拳……

 

所謂戰爭就是一些生命對另一些生命的掠奪,而無論是生命的掠奪者還是被掠奪了生命的人,往往都不是戰爭的始作俑者,也不是最後的得益者。這是人類輪回數千年都未能擺脫的夢魘。當那些生命如草芥般消逝,我在想,當我們為梅長蘇譜一曲挽歌時,其實他的人生也許並不是最苦難的人生——至少他一直向著光明,其實苦難沒有大小,其實所有的生命都是一場苦難。

 

還有另一個沉重的話題。那些草芥生命的死難,所為為何?忠君?可那一個君王如何當得起這麼多的慷慨赴死?報國?可國是什麼?國又是誰的國?

 

宮門倒了。一群不知所為為何的叛軍蜂擁而入。後殿裡,梅長蘇緩緩地抬眼,“快了。”——這是他的心靈感應。不是他的耳朵聽到了什麼,而是他的心感到了什麼。

 

馬蹄踏過碧草黃沙,一馬當先的是一個銀甲長槍的颯爽女子。慢鏡頭推近她的臉,清澈雙眸中刀光劍影映現——挺槍,斬旗,敵將一口鮮血噴出,跌落馬下。那女子橫槍立馬,“慶曆軍聽令!徐安謨與譽王謀逆,已被我正法,慶曆軍不知情者,即刻投降,繼續作亂者,斬!”

 

——長久的等待又算得了什麼,如果二十集播盡,你終於出現?霓凰在片頭的化蝶音樂中躍馬飛馳,馳進我們的視野。這是霓凰的破繭成蝶,這是林殊的策馬歸來。

 

霓凰飛奔上殿前臺階。“霓凰救駕來遲,請陛下開門!”殿內,梅長蘇搶行兩步,驚魂。

 

門開了,霓凰在耀眼的光亮裡一腳踏進他的驚魂。那光晃著他的眼,他借著那光急促審視這明亮奪目的女子,她的臉頰還掛著血痕,無恙?別來無恙?那女子跪拜在殿前,“霓凰救駕來遲,陛下聖駕安好!”眼角的笑卻飄飄地飛向他,嬌柔又驕傲。那笑落在他的眼眸。他看著那女子,眨一下眼,心,歸位。

 

殿外是於他並不陌生的血腥和狼藉。宮羽傷了,甄平傷了,活下來的禁軍已不足三成。這都是誰的罪孽?這本來是不應該發生的罪孽啊。他目送已經三日馬不停蹄的蕭景琰進殿見駕。“雖然兇險,但是此役之後沒有任何人可以阻礙景琰了。”

 

——唯願這一路的血與火能有一個清平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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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網址: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3778300102w0tn.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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