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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50 淚盈襟血

 

禦書苑裡,燭火徹夜通明。當一名書官高呼“找到了!找到了!”,一支紅燭倏忽滅去。

 

經雲:“譬如燃燈,一切黑暗皆自無有,無所從來,去無所至。非東方來,去亦不至南西北方四維上下。不從彼來,去亦不至。而此明燈無有是念:我能滅暗。但因燈明法自無暗,明暗俱空,無作無取。”

 

藺少閣主難得沒有執扇,袖子甩噠甩噠地走上前,“聽說宮裡傳來口諭,召你進宮?”面前那人換了一身隆重的華服,“是啊。”“皇帝老兒(這是藺公子對梁帝的慣常稱呼,我喜歡!)久不臨朝,無端端的,怎麼突然想起見你這個白衣客卿了?”藺晨覷著眼,上下打量面前人那一身出遠門的裝扮。“我也覺得奇怪,想不出是什麼原由,可是明旨召見,我總不能不去吧?”低頭整理衣袂的梅長蘇感覺到了落在身上的目光,歪頭一笑,“哎呀你不用擔心,你看我一介文弱布衣,他總不見得埋伏著刀斧手在宮裡等我吧?”說著一揚手,全景展示自己的“文弱”。一直送到大門口的藺少閣主眼中桃花盡斂,只剩我看著十分不適應的滿臉憂思。

 

在慢鏡頭裡,梅長蘇的背影緩緩踏上宮牆內的甬道——胡歌的背影一向敘說著萬語千言,此處更是如此——鏡頭轉正面,我們看見一雙張大的眼睛,和眼裡深不見底的凜然和決絕。身後是數名全副盔甲的御林軍。梅長蘇一腳踏進未知的命運,殿門應聲關閉。

 

“草民蘇哲,參見陛下!”在整部劇裡,我們見過無數人在梁帝面前無數次地跪拜行禮,但是沒有一個人的行禮有胡歌/梅長蘇不動聲色的桀驁和嶙峋。禮畢,他長跪殿前,抬頭直視龍椅上的人,嘴角輕揚,一抹淺笑。“蘇先生,你來京城到底有何目的?”梅長蘇輕籲一聲,笑意更甚,低眉道,“蘇某自負有才,若不來京城施展,還能去哪裡?”“夏江說你是祁王府的舊人,對此你有何言?”梅長蘇略略側了一下頭,似乎要把龍椅上的人看得更清楚,“祁王府有沒有舊人,陛下最清楚,”聲音的凜冽與滿面含春相互映襯。

 

東宮裡迎來了全副鎧甲的霓凰郡主和蒙大統領。這場戲不長,但是在這場戲裡劉濤呈現了整部劇中我最欣賞的表演之一——但見她低頭沉吟片刻,再抬頭,秀目圓睜,目光咄咄,“蘇先生為你殫精竭慮,太子殿下可願為他一戰?!”聲音裡的破釜沉舟讓我聽得心頭一緊,很想當即棒喝梅長蘇:梅郎,你如何能負了這女子!這也是全劇裡海宴為霓凰寫的最好的臺詞之一。就臺詞創作而言,霓凰整體是不太成功的,無論是長亭相認的“女人的直覺就是這麼不講道理”,還是得悉挫骨削皮之後的“不用解釋,你之前瞞我的任何事情我都可以不在乎,但這件事你一定要告訴我”,都相當地生硬,讓我不免疑惑:海宴身為女子,為何對女性角色的口吻把握不准?

 

蕭景琰的回答撫慰了霓凰,也撫慰了我,“難道郡主是今日才認識景琰嗎?”那癡情女子的眼裡閃過一絲欣慰,“好,東宮、穆王府、還有巡防營,劍指宮城,並非不可能。皇上成天懷疑這個反那個反的,咱們就反給他看!”——這是霓凰的另一處華彩臺詞,眼神裡的霸氣、聲音裡的豪情皆完美詮釋著梅長蘇所給的判詞“絕世風華,氣度淩雲”。這樣的霓凰,堪稱這部架空歷史的作品裡女性的驕傲,但這樣的霓凰也格外彰顯了最後這五六集對殊霓戀收束的草率:當我們如此清晰地看到霓凰作為女子所付出的情感的烈度和深度,看到她作為一個生命個體所達到的格局的廣度和高度,我們是會期望看到梅長蘇的反應的,或者承情,或者堅拒,但不應該是一味的退避躲閃,梅長蘇也斷不會這般優柔寡斷。但是,很遺憾,創作者的格局沒有追上梅長蘇成長的步伐,她沒有安排梅長蘇的相應的回饋,只除了前一集裡那個虛弱得連自己都說服不了的“托孤”(而且居然讓夏冬連片刻的掙扎和猶豫都沒有,就爽快地應承,這個橋段設計得如此敷衍,著實讓我心緒難平)和最後一集雖然深情卻難掩倉促的“此生一諾,來世必踐”。

 

蕭景琰是疾步跑上養居殿的臺階的。梅長蘇側身相迎,自九安山驚魂後就再沒見過面的二人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梅長蘇用力眨了一下眼,垂目。

 

夏江伸手指向梅長蘇,做殊死一搏,“他,就是當年與皇長子勾結謀逆、僥倖逃生的赤焰餘孽,赤焰主帥林燮之子,赤羽營主將林殊!”梅長蘇依舊低眉,不動聲色。蕭景琰側身相看,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這裡,如果我們堅持高標準嚴要求,就是王凱可以改進的另一個地方了,因為他這個眼珠子都快瞪出來的表情從49集持續到50集,整個養居殿裡都是他驚愕的瞪視(王凱的另一個標配動作,用我的一位促狹鬼朋友的話說就是,眼珠循著耐克商標軌跡來回移動)。

 

梅長蘇決定把這場戲的主導權掌握到自己手裡,轉身對梁帝,“夏首尊可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啊,”閉目一笑,嘴角輕揚。海宴慈悲,讓蕭景琰從梁帝的轉述裡聽到了一個潔版的火寒毒,“焚身烈焰,噬骨之寒,加上梅嶺特有的雪蚧蟲,使中毒者面目全非,至親之人都難以辨認。”瞪著眼睛的蕭景琰緩緩地側過頭,目光投向那個兩年以來一直讓他覺得膈應的謀士——那謀士仍頷首垂目——一個空洞得異樣的聲音在殿中響起,“如此荒謬之言,父皇相信,兒臣不信。”話是對龍椅上的人說的,眼睛卻仍盯視著對面的布衣。很好,至此,蕭景琰終於正式開始履行他對林殊的情義。

 

閃回中,是那個含笑回答“我想選你,靖王殿下”的白衣秀士,寒英點點,風骨隱隱,談笑間萬里關山飛渡……

 

“陛下,江左梅郎入京之後,京城中每發生一件事情,受益人都是靖王,他從一個無寵的單銜郡王步步加封為一個七珠親王,而廢太子和譽王鬥得如火如荼,最終卻兩敗俱傷。”在夏江的話裡,蕭景琰第一次睜開眼睛,回視過去兩年他從那謀士的嘔心瀝血裡得到的所有——為此,我真的想好好感謝這位首尊大人——在如夢方醒的驚懼中,靖王殿下厲視那跪地的狂徒,再看向那不動聲色的陌生人。

 

夏江繼續自己的孤注一擲,“一個被廢黜出京,另一個……”“另一個怎麼樣呢?”陌生人厲聲喝斷狂徒,抬高了聲調,“難道是我逼著他舉兵造反嗎?”轉身面對龍顏,“不管夏江怎麼說,他以衛崢構陷靖王是事實,譽王起兵九安山也是事實。陛下被圍困獵宮時,百官受損,宗親蒙難,是何人拼死來解圍?又是何人歸還兵符,護送陛下回京?如今獵宮階前的鮮血尚未凝幹,而夏江這個謀逆的主犯卻拿著本野史古書在這裡無憑無據地當面指責太子,難道陛下就不怕在九安山屈死的冤魂會心寒嗎?”一雙星目直射龍顏。

 

與藺晨的“皇帝老兒”的稱呼相應,梅長蘇在梁帝面前也向來沒有一絲一毫的卑微,即使在行跪禮的時候,他也是平視,甚至是傲視——在清宮戲霸佔螢屏多年、滿耳皆是“奴才”之聲後,這真的是叫人耳目一新的一縷清風。梅長蘇的傲骨和尊嚴與其說來自他從自己的顯赫出身裡繼承的所謂高貴血脈,毋寧說來自十四年前的風雲突變賦予他的慧眼,這慧眼讓他瞬間看透權力的虛偽和醜陋;來自十四年間的笑傲江湖,這經歷讓他透徹最高貴的靈魂並不孕育在廟堂之高,而是瀟灑於江湖之遠。

 

不過梅長蘇這一段的義正詞嚴不是在彰顯自己的驕傲,而是在掌控殿中局勢,保護那頭驚懼得只剩下瞪眼的水牛。夏江拿出了最後的殺手鐧,“林殊,你身上的火寒之毒會引導脈象奇變,使得寒熱相沖,表症不一,你敢不敢當著陛下的面讓太醫把把脈,看看是否與常人有不同之處?”聞言,梅長蘇雙目微轉,轉身面對梁帝,頷首,啟唇,“好吧,我承認我就是林殊。”話音落地,抬頭直視,兩道寒光凜凜地射向至尊之位。

 

蕭景琰瞠目驚視,蕭選驚惶起身。

 

蘇宅,藺晨坐在門前,細緻地擦拭一柄寶劍,劍光耀亮他一臉的肅穆。一旁的飛流頭頂著門柱,一動不動。“藺公子,你就一點不著急嗎?”著急顯著拉低了蘇宅常住人口中智商排名第二的甄平。“急啊,能不著急嗎?”藺晨皺起眉頭,回視惶惶不安的甄平,“兩個最聰明的傢伙都在宮裡,著急有用嗎?我們現在能做的就是希望長蘇的巧舌能夠解救自己。”螢幕前,我破譯了一會兒,方敢確認藺晨所說的“兩個最聰明的傢伙”,一個指梅長蘇,另一個居然指蕭景琰。琅琊閣少閣主這樣的評價,蕭景琰如何當得起?“可如果救不了呢?那怎麼辦?”宗主不在,甄平只能繼續從閣主那裡討定心丸。藺晨再回頭,渾不吝地一笑,“認栽嘍。”話音未落,笑意已無,只剩抬望眼,心中清嘯,“希望他們至少能堅持到午時吧。”

 

這漫長的一上午,藺晨當然不是只坐在門前“希望”,他的第一個反應是對黎剛下令,“你馬上去穆王府,通知霓凰郡主。”我們真該慶倖,劇中兩個名副其實的最聰明的傢伙,這一日只有一個被困宮中,另一個留守蘇宅,運籌帷幄。

 

深陷養居殿裡的那個最聰明的傢伙如藺晨所願,啟動巧舌如簧,開始了一段白馬非馬的邏輯悖論,“我說我是林殊,陛下就真的信了嗎?不管我承認了什麼,夏江指證了什麼,都是空口無憑,並沒有實實在在的證據。如果陛下想讓太醫來為我診脈,召來便是,只不過無論結果如何,都沒有意義。”言及此,他眯眼一笑,身體前傾,“陛下細想,如果我的身體真的表症不一,那足以證明我是林殊嗎?反之,如果我的脈象並無異常,就能確認我不是林殊嗎?”

 

梅長蘇的急智在於他以滔滔不絕的話語堵住了蕭選細想的空間,而胡歌的精彩在於他以看上去一派放鬆和泰然的身體語言及臉部表情如此微妙地讓我們感受到梅長蘇心底緊繃如鋼絲的心弦。卻見他忽然變色,轉身厲視跪在殿前的死敵,“說來說去,夏江無非是想逃一條命,而陛下只是求一個心安罷了,”後面這句卻是直視龍威,笑得傲嬌,笑得居高臨下。

 

那頭水牛也終於緩過勁來了,成為梅長蘇的神助功。“今日父皇召我對質,目的究竟為何?是想要千方百計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好往蘇先生的頭上栽上一頂林殊的帽子嗎?”梅長蘇聞言一笑,梁帝哼哼兩聲,頹然坐下,“朕只想查明真相。”

 

蕭景琰找准了空檔,開始怒目反攻,“怎麼查?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幾條記載,一絲脈象,全都是些無稽之談,永遠都不能被證實,卻永遠不能被推翻,夏江現在所做的無非就是臨死前想在父皇的心裡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罷了。”梅長蘇頷首細聽,嘴角微抿,不鹹不淡地補了一句,“看來首尊大人對陛下的瞭解真是非常人所及。”

 

在夏江搗頭如蒜的崩潰裡,梅長蘇不為人察覺地松了一口氣,再啟唇,乘勝追擊,“陛下,我已經承認我是林殊,沒有什麼可查的,就當我是林殊處置吧。屆時傷了父子感情,亂了朝局,受益的可只是夏江一人。”他微偏著頭,傲視蕭選,目如劍,語如刀。

 

蕭選砸向夏江的香爐宣告了這一場生死決鬥的勝負。“都是你——”咆哮著撲向梅長蘇的夏江完美闡釋了困獸猶鬥,也逼出了胡歌閃退兩步的乾淨俐落的好身手。“陛下,寧可錯殺,不可錯放啊,哪怕只有萬一的可能也不能留此後患哪,陛下!”這句沉痛告白倒比剛才的垂死掙扎更能讓我對夏首尊起一絲不忍之心,而其于梁帝的效果則是餘音嫋嫋,不絕於耳。

 

梅長蘇目送高湛驚魂離去。蕭選甩袖轉身,怒斥蕭景琰,“朕說了,朕自會派人送他出宮的,不要你管!記住,你已是東宮的儲君,未來的天子,行事自當穩重周全,不可像過去那般任性,做事不管不顧,不分輕重!”那個剛被他策立為太子的皇七子打斷了他的話,“只分輕重,不分是非嗎?”一直移目他視、恍若置身事外的梅長蘇聞此微微眯起雙眼。

 

在慢鏡頭中,高湛捧著黑漆託盤緩步進殿,託盤上兩隻玉杯裝著為梅長蘇壓驚的御賜美酒。梅長蘇目不轉睛地盯著玉杯,略低眉,頷首上前。太監高湛端起一隻,說出了他全劇、也是平生最重要、最不計後果的一句話,“這杯是蘇先生的。”疑雲散盡,梅長蘇瞬間鬆弛下來,略歪著頭,迎候著命運的安排。蕭選怒視高湛。在震怒的龍威裡,高湛硬著頭皮打著哈哈,左躲右閃——我們應當為這位高公公浮一大白。

 

蕭景琰瞪視他的父親,“父皇,兒臣不懂。”梅長蘇笑意輕揚,低頭上前一步,“我明白陛下的意思,陛下想讓我死在宮裡,以免後患,”言罷閉目,笑意卻仍掛在嘴角。“父皇真的是這個意思嗎?”“是!”梁帝一抖袖,伸手端起玉杯;梅長蘇斜睨一眼,揚眉上前,端起另一隻玉杯——他的胳膊被蕭景琰一把抓住,那晶瑩的杯盞從一隻秀士的手轉移到一隻武人的手。那武人垂目,艱難張口,聲音暗啞,“父皇立我為太子,命我監理朝政,我一直以為父皇是真心相信我,願意託付江山,沒想到一個已定案的逆犯,幾句胡言亂語,就讓父皇如此猜疑。”

 

“就為了這一介白衣嗎?你到底想怎樣?”在蕭選的驚惶裡我第一次願意相信,這對父子真的是天上地下的兩路人。想當年,蕭選在還只是一個並無特殊恩寵的皇子時,恐怕都不會在生死關頭,為情同手足的林燮或者言闕端起一杯毒酒吧?但是,蕭景琰端起了,一同端起的不只是螢幕前我對他的信任,還有身邊那嘔心瀝血兩年的謀士心底深處的感動和欣慰——那謀士凝眸打量,仿佛兩年來第一次真正看清他選擇的主君,第一次敢真正確認這主君仍是當年與林殊相伴長大的水牛。

 

第一個跨出殿門的是蕭景琰,梅長蘇隨後扶著門框,踉蹌而出。他從蕭景琰面前走過,已無力直起腰,卻目不斜視。蕭景琰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虛弱的身影在蒙摯的攙扶下一步步走遠。

 

蕭景琰大步走在宮城裡。從養居殿到芷蘿宮,這一路好漫長,長得他有足夠的時間想起初次見面時那白衣秀士對庭生的信誓旦旦;想起密室裡的劍起繩斷,和那謀士不敢置信的眼神,那沉重的一跪,跪下後仰視他的懇求的眼神;想起漫天飛雪中他那句“蕭景琰你給我站住!”;想起九安山作戰地圖前他眼前的劍光一閃;想起病榻上那謀士微睜著眼,昏昏沉沉地道出一句,“景琰,別怕”。

 

這一路,太短。

 

跳出,評一句王凱此集的表現。最打動我的就是他在宮中的大踏步行走,這是非常有難度的一場戲,如果心裡沒有,那麼他呈現出來的就會是競走或者壓馬路的狀態。但是,他雖然只是那麼昂首大踏步地走著,卻一切盡在其中——這不是王凱在表演,這是蕭景琰在追悔。

 

***

 

終點是芷蘿宮,蕭景琰何其幸運!出現在靜妃面前的兒子似乎瞬間蒼老了,“母親,你一直都知道,對嗎?還有衛崢、蒙摯、霓凰,他們也都知道,是嗎?”靜妃無言以對,唯有垂首點頭。蕭景琰數度輾轉,跪倒在母親的榻前,涕淚皆下,低吼出一句懺悔,“只有我不知道,只有我,為什麼?為什麼不告訴我?”母親低頭垂淚,“小殊對你的期許與他人不同,你明白嗎?”一大滴淚珠從蕭景琰的左眼跌落,重重地砸在地上,他搖頭捶榻,“我就快認出他了,我應該認出他來的!”母親俯身,顫抖的手撫摩兒子的黑髮,“起來,景琰,現在還沒有到你可以傷心難過的時候,前面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和他都不能停下腳步。”

 

兒子抬起頭,“他病得重嘛?”眼淚溢出母親的眼眶。她移目低頭,再抬起,長噓一口氣,“我只有一句話,完成他的心願!那也是你的心願,我們所有人的心願。”這位守著一株楠樹幽居深宮三十多年的女子,神色堅定,照亮兒子的決心。

 

“小殊現在最能依靠的人就是你了,景琰,你要答應我,沉住氣,一步也不能邁錯。現在的形勢,你還經得起失敗,可是小殊,他已經經不起了。”兒子鄭重地點頭,“母親放心,我自有分寸。”——他的鄭重讓我搖頭輕喟:到底是有福之人啊,該知道的他最後一個知道,不該知道的他始終不知道,無論是母親那句含淚的“完成他的心願”還是這句沉甸甸的“他已經經不起了”,都沒有讓他明白,他的少時好友地獄歸來,不可久留。

 

養居殿裡,挺過了一次龍威的太監高湛再次展示了他潛藏在卑躬屈膝下的脊樑。“夏江之言,你信嗎?”垂首侍立的高湛眼睛眨巴幾下,吐出冷靜又肯定的兩個字,“不信。”梁帝忍不住斜睨一眼,“難得你這個老東西還能說句准話。”高湛含笑不語。梁帝坐起身,“為什麼不信?”高湛略一拱手,“陛下,老臣(高湛一直自稱“老臣”,而不是“老奴”)在宮裡服侍了這麼多年,好歹也是從小認得太子殿下,並知道他的性情。假如這位蘇先生就是林殊的話,當初太子殿下是絕對不會讓夏江把他抓進懸鏡司去的。”

 

彌漫在殿裡的最後一抹疑雲就這樣被這位公公悄然揮散了——儘管只是暫時。卻見這位忠心耿耿的老臣扶起他的主子,慢慢走出大殿,兩個老邁的身影虛化在殿門外投進來的陽光裡。龍案上,那黑漆雲紋的託盤靜好無恙,兩隻白玉杯像一雙晶瑩的眼睛,目送那一對身影出門。

 

海宴對梅長蘇的愛除了讓他集萬千寵愛於一身,還有便是讓他集萬千苦難於一身,不過這一次她略略手軟了一回——當哭泣的蕭景琰有母親的手撫上頭髮,蘇宅裡,昏迷的梅長蘇是霓凰扶著躺下的。那女子已褪下一身盔甲,守在榻邊,握著愛人的手,目不轉睛地凝望那張沒有血色的臉。晏大夫和藺晨的話她字字聽得真切,熱淚湧出,她把那只手緊緊地貼上自己的臉頰,像榻上人喜歡看到的那樣,嘴角輕揚,笑了。

 

飛流被藺晨追得簷上簷下、房前屋後、院內院外,滿世界亂跑,一邊跑,一邊喊,“蘇哥哥,救命啊!蘇哥哥,救命啊!”而他的蘇哥哥卻在香夢沉酣。螢幕前,我忽然悲從中來——這便是未來的漫長歲月裡飛流的日常嗎?哪怕他到枕頭邊也吵不醒那個沉沉睡去的蘇哥哥了,不會再有蘇哥哥寵溺地看著他,幫他挑選發帶,“這個好看”;不會再有蘇哥哥讓他“轉過去,再轉回來看看”,爾後告訴他“穿那件灰的吧”;更不會再有蘇哥哥眼睛都不抬地遞給他一本書,讓他砸向那個永遠欺負他的壞人——哦,不,不會,這不會是飛流的日常,因為當梅長蘇終於油盡燈滅,撒手而去,藺晨需要多久才能尋回一點興致,用綠葉紮一條孔雀尾巴,追著飛流跳舞呢?

 

天牢裡,東窗事發。藺晨袖著手,皺著眉,一臉嫌棄地看蒙摯、夏冬及蘇宅裡的上下人等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你們沒事吧?現在我總算明白長蘇為什麼這麼累了,你們還真是能幫倒忙。”整部劇裡,只有藺晨管梅長蘇叫“長蘇”,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稱呼,只可惜,在海宴的筆下,一直到最後,她都沒讓那個一意孤行、刻舟求劍的傢伙把這稱呼真正聽進心裡,一聲清嘯,從此不再回首,一任未來歲月,青山在,眉長舒。

 

梅郎終於醒來。很久沒有打開那個他從廊州一路帶到京城的木匣子了,匣子裡只剩一塊寥落的“工部”和一塊寥落的“兵部”。梅長蘇籠上火盆,看那兩塊木牌被炭火點燃,升起嫋嫋輕煙。“黨爭就像是一場噩夢,有些人會永遠困死在裡面,而有些人會醒過來,這兩位大人算是醒過來了。”他凝視那一縷輕煙,炭火裡燃燒的是捲入黨爭的各部尚書的噩夢,是不是也是他的一場噩夢呢?——我倒希望,他不要這樣輕易否定這攪動京城風雲的兩度寒暑,更不要這樣輕易否定他從梅嶺到琅琊山到廊州到北燕到金陵的十四年跋涉。步步為營,步步驚心,步步磊落,步步走向清明,難道還有比這更無愧無悔的歲月嗎?自我否定需要勇氣,但是面對自己,接受自己,更需要勇氣,因為人只有面對自己,接受自己,才有可能走向超越,走向自由和解脫,而梅長蘇是能夠而且應該走向自由和解脫的。

 

也許是為了彌補前面四十多集對靳東/藺晨的虧欠,這一集的有限篇幅大多給了藺晨與梅長蘇的悶騷互動,而對霓凰,在那執手相看淚眼之後,便再無交代。當然,那個總是能瞬間抽離、歪著頭、飛個媚眼、問一句“哎,累不累”的藺公子,那個氣急敗壞、發誓賭咒“沒良心的,早知道就不治了,一個都不治”的蒙古大夫,那個被澆了一盆冷水,還要巧言善辯,“你這種行為,不僅錯誤,而且無效,明白嗎?”的藺少閣主,是十分可愛的,而一個歎一口酒、一個咂摸一口藥、針尖麥芒、不讓分毫、又不分彼此的靜夜對坐,也是令人遐想的。

 

這一集居然還勻出了幾分鐘給從天牢裡被換出來的宮羽姑娘,但這幾分鐘裡,無論是梅宗主還是藺少閣主的表現,恕我直言,都與前情脫節,失了水準。與原著裡一樣,藺晨捉著嗓子調侃,“人家為了天牢的事情難過了許久,今天終於鼓足勇氣跟你說話了,你怎麼也不知道多安慰人家兩句啊?”與原著裡一樣,梅長蘇的回答淺淺淡淡,“如果我不安慰她,她會怎麼樣?”說得藺晨一愣,“也不會怎麼樣了,就是心裡難過。”梅長蘇凝視前方,神色漠然道,“既然不會怎麼樣,我又何必去招惹她呢?”——後面這句不如原著裡的“那又何必多事?”,但真正的續貂是劇裡梅郎接下來的一句,“我現在給她希望,將來她就會更失望,對不對?”這句欲蓋彌彰,且與梅長蘇一向的行事不符,實屬多餘。甚至是否有必要把這整個橋段從原著搬上螢幕都值得商榷,須知原著裡藺晨只識宮羽,不識霓凰,而劇裡,藺晨在得知梅長蘇被困宮中後的第一個反應是“通知霓凰郡主”。有了這樣不同的背景,知梅長蘇如藺晨,還會搬出宮羽調侃一番,外加一句刮目相看的評語,“你還真懂女人心哪”嗎?

 

另一個值得商榷的情節是梅長蘇四進天牢。用夏江的話說,“你今天是特意落井下石,來看我下場的吧?”梅長蘇並不否認,“沒錯,看著你出完了手上所有的牌,卻還是只能待在這裡,實在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為了更好地完成落井下石,梅長蘇將寒氏供出的滑族臥底名單從鐵窗裡扔了進去,笑得冷厲狠絕。

 

一刷時,我看這一幕,為梅長蘇覺得解氣;二刷時,再看這一幕,竟有些稍難釋懷,覺得這樣的安排未免縮小了梅郎的格局。他的人生跋涉至此,已是行至水窮處,坐觀雲起時,當不會如此隆重地對待一個小小的夏江,只是為了看他的笑話便巴巴地四進天牢,順帶宣佈自己的完勝。

 

攜子寒濯翩然歸來的寒氏,我喜歡,她用了十餘年光陰,把自己的人生鍛造得如此開闊。端坐芷蘿宮,宣佈“趁著手上還乾淨,出宮去吧”、言罷閉目的靜妃娘娘,我也喜歡,她用了大半輩子,把一腔癡情隱忍成清明的星光,照耀深宮裡的寂寥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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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網址: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3778300102w1qt.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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