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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4集 長夜冰心

第二遍看這兩集,是在北京一個霧霾深鎖的冬日。天空中有細細的雨絲在飛,銀杏葉已開始泛黃,校園裏我最喜歡的兩棵白蠟樹一棵已經落盡了葉子,另一棵像孔雀尾屏的枝丫上還稀疏地墜著幾片。操場邊,一棵又一棵的樹靜靜地朦朧在雨霧裏,紅的,黃的,綠的,寥落的。心飛得很遠。

 

第23集,梅長蘇一進天牢。他走過那間曾經關押過祁王的“寒”字型大小,停步,抬頭看那個森森的“寒”字。斂回心緒,走進謝玉的囚房,拱手施禮,“謝侯爺,別來無恙啊?”

 

梅長蘇來探謝玉的監,走的是攻心計——從進門的冷言譏諷,到明言“你之所以輸給我,是因為你笨”,再到斬斷謝玉的最後一點幻想,“實在抱歉,侯爺唯一的這條生路已經被我堵死了”,直至令謝玉崩潰,“你的嘴不可能比一個死人來得牢靠。信我還是信夏江,你自己選吧,”——這一連串的設計終於擔得起他一直強加給自己的一個判詞:狠絕。然而,即使是面對謝玉這樣的仇敵,這種狠絕也並沒有帶給他多少快意。

 

相比攻心計,我更感興趣的是胡歌和劉奕君如何共同呈現這一場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正面交鋒。我喜歡他們對分寸和層次的把握,喜歡他們有來有往的相互映襯和刺激。從胡歌的角度,他並沒有將這場戲演繹成一種痛快淋漓的復仇,他始終是控制著的,控制自己,控制謝玉;從劉奕君的角度,他呈現的是謝玉從一開始的因心存希望而做最後的掙扎、到對夏江的信任一點點動搖、到防線徹底崩塌——“梅長蘇,我跟你何怨何愁,你要害我到如此地步!”——這一心理潰敗的過程。

 

我們不妨看看兩人在這場戲中的站位,來體會他們之間的配合。牢房很小,兩個人的活動空間都很受限,謝玉因為腳鐐和手銬,更是如此。整場戲中,謝玉只有兩種身體姿態可供選擇:一開始他是坐在地上,冷面相向的,直到梅長蘇的言語相激令他無法忍受,才暴怒地伸開被鐵鏈鎖住的雙臂,“不信夏江,難道我還能信你不成?”最終崩潰時,他站起身整個人撲向梅長蘇,無奈被鐵鏈所困,那種從奸雄到螻蟻的原形畢露讓人喟歎不已。

 

相比之下,胡歌選擇了更充分地利用牢房裏的有限空間。他一開始是站在門口的,而後背對謝玉,面牆而立,“原來侯爺還知道這世上有小人二字。你落難不假,但何曾蒙冤?”——這話他是從齒縫裏冷冷地擠出來的。然後他在謝玉面前坐下,並且掏出了一包點心(這道具,不知是誰的主意?胡歌自己的?還是導演的?),一塊一塊慢慢地吃,甚至還要讓一讓謝玉。這個坐姿胡歌保持了一段時間,直到把最後一塊點心吃完,將紙團成一團,扔在地上,起身,旋即又坐到牢房中唯一的條椅上,再起身,“你想想,一個被流放的犯人如果死了,有多少人會關心?又有多少人會在意?”再之後,他索性蹲在謝玉的面前,“你死了,把一切有關夏江的秘密都一起帶到了墳墓裏,從此以後,夏江這個聰明人便可高枕無憂了,”然後他再次盤腿坐下,穩操勝券地直視謝玉,“謝侯爺,今天我跟你好好地聊一聊,如何?”

 

謝玉終於吐露了誅殺李重心的秘密。這時的他已經完全陷進保命的恐懼裏,沒有注意到梅長蘇站起了身,眼裏是淚水也澆滅不了的悲憤和怒火。“蘇先生!”謝玉最後絕望地這一叫讓我徹底看清為何棋局尚未至中盤,他便如此倉惶地從與梅長蘇的對局中敗下陣來:他的全部謀劃都圍繞著一個“我”,而梅長蘇在十三年前開始佈局時,棋盤裏就已無我。已經起身往外走的梅長蘇聽到謝玉絕望的呼號,只略略側了一下頭,“我會履行承諾的。”他走出牢房,虛脫地靠牆而立,滿目愴然。

 

胡歌和劉奕君的臺詞都極好,不過我看這一段時還是遺憾這劇不是同期錄音,而是後期配音。雖然胡歌和劉奕君都是親自完成,但是錄音棚裏的效果與當時當地牢房裏的效果還是不可同日而語。

 

李重心的秘密撕裂了好幾顆心。孤山上有夏冬;芷蘿宮裏,有蕭景琰——他手扶門框,“母親,我想小殊了”——好吧,靖王殿下,為了你把頭埋進袖子裏,不願讓我們看見的哭泣,我決定原諒你之前對梅長蘇的數度猜忌。

 

蘇宅裏,有枯坐不動的梅長蘇。他就那麼一直坐著,一直坐著,望著窗外,直到院裏的燈亮起,直到室內的燭燃起,直到密室裏傳來鈴聲,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他起身開門,微低頭,抬手施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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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這樣靜靜的坐著,從白晝到深夜.....每前進一步,便離揭開當年的真相更近一步,於你,會是怎樣的一種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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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想,他枯坐在那裏半日,在想什麼?可想清楚了?可有了決定?當他面容沉靜地緩緩道出“現在可以確認,夏江沒有參加黨爭之意,他和夏冬之間也有了嫌隙,我們總算可以不再為他分心多慮了”,我有了答案:他坐在那裏半日,把兩樣東西放在心頭的秤上,一頭是蕭景琰的前途,同時也是大樑的前途,另一頭是他的洗雪冤屈,告慰英魂。他的選擇是放下了自己。

 

這不是他第一次選擇放下自己。他與言侯的那一次密談讓我們看到他在重返京城前的十二年籌謀裏,就已經選擇了放下那條更簡潔痛快的手刃仇敵的復仇之路,而背負起一個更沉重、更清明的家國社稷理想;現在,在知道了赤焰逆案的源頭,在他比任何時候都要更接近全部真相的時候,他再次選擇把景琰與社稷放在了前面。

 

這一夜的蕭景琰是當得起梅長蘇柔和的目光的,在他質問“聽到謝玉今天所吐露的真相,你所想到的就只是這些?”時,在他眼睛裏噴著火,低吼“好一個智者不為”時。梅長蘇的目光只在一處變得淩厲,當蕭景琰咬牙說出“你可知道,聶鋒之事是當年赤焰叛案的起因,現在連這個源頭都是假的”時,他冷冷地打斷了他,“難道殿下是今天才知道祁王和林帥是蒙冤的嗎?在蘇某的印象中,你應該一直都堅信他們並無叛逆吧?”

 

梅長蘇的驕傲從來不輸林殊。他給蕭景琰的定位是“主君”,給蒙摯的定位是主君的“愛將”,給自己的定位是“謀士”,但是他雖頂著謀士之名,在蕭景琰面前一直執禮周到,卻從來取平視之姿,從來沒有矮過一分。梅長蘇的每一次回擊也都向來直指靶心,這句帶著受傷的驕傲的反問也分毫不差地擊中了蕭景琰心中最不敢正視的惶恐,逼他檢視自己,“我,我以前只是自己堅信祁王和林帥的為人罷了,可是今天……”

 

“那接下來呢?殿下想怎麼做?”雖然已經決定放下,但梅長蘇的這句問話裏不是沒有期待的。“當然是追查,我要把他們當年是如何陷害祁王和林帥的一切全部查個水落石出。”蕭景琰給出的這個選擇梅長蘇也不是沒有考慮過的。他繼續冷厲地追問,“然後呢?然後拿著你查到的真相去向陛下喊冤?讓他為當年的逆案平反?重新處置那些涉案者嗎?”他的冷厲引爆了蕭景琰,“難道不應該這樣嗎?!”但是這樣的火山在梅長蘇的心裏已經爆發過無數次,又被他澆滅了無數次了。他站起身,“難道殿下真的以為光憑一個夏江和謝玉就可以冤死一個德才兼備的皇長子,就可以端掉一座赫赫威名的帥府嗎?!”

 

也許直到此刻,蕭景琰才不得不逼迫自己去追問這樣一個問題:自己的父皇,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他不敢自己來回答這個問題,所以帶著最後一絲僥倖來向梅長蘇求證,“你說,父皇當年真的信了嗎?”他的掙扎讓梅長蘇不忍了。“按照皇帝多疑的性格,我猜他是真的信了,才會如此狠辣,處置得毫不留情。”這是一個給景琰和梁帝都留了一層遮羞布的答案——我想,梅長蘇心裏翻滾的答案是你那父皇不是真的信了,而是太願意信了——饒是如此,蕭景琰還是又驚又悸了。在皇家的族譜裏,何曾有親父子?何曾有溫情脈脈?

 

最後誇一句此集化妝的用功。邁進天牢見謝玉的梅長蘇是清秀俊逸的,而蘇宅枯坐的梅長蘇已見枯槁。這樣與劇情絲絲相扣的妝容,真的不多見。

 

***

 

那夜的靖王殿下值得我們為他浮一大白,他一次比一次堅定的三個“我知道”是梅長蘇長久隱忍的暗夜中乍現的星光,雖然仍是遙遠的,但終於依稀可見了。

 

“此事雖由夏江引起,但最終還是皇上處置的,殿下想為此案平反,恐怕不易,不如聽蘇某一勸,就此放開手,不要再查了。”言畢,梅長蘇低頭拱手施禮,並一直保持這個姿勢,不抬頭,不垂手。他是不甘的,七萬英魂、一座王府、一座帥府的潑天冤屈他已經背負了十三年,而今曙光乍現,如何能夠說放下就放下?他又是全心全意的,面前的蕭景琰是自幼一起長大的兄弟,是十三年來一刻也不曾忘記林殊的摯友,是堅執孤憤、不肯屈就的皇子,是大樑江山社稷的未來。當蕭景琰與大樑加在一起,在梅長蘇的心裏,便沒有什麼能夠讓秤桿翹起了。但是,那個一直保持的低頭拱手的姿勢裏也許不是沒有一點虛渺的期盼?

 

蕭景琰在屋裏來回踱步,終於停住腳,長噓一口氣,“先生所言,固然不錯,但我若真的就此放手,世上還有何情義可言?”梅長蘇微微抬起了頭。“我若不查個水落石出,恐怕從此寢食難安。”梅長蘇放下了手,緊盯著蕭景琰。“我知道先生思慮縝密,透察人心,要洗雪當年這樁舊案,還請為我籌謀。”言出,蕭景琰低頭拱手還禮。

 

然後就是那三個滾滾而來的“殿下可知”和三個一次比一次堅定的“我知道”了:

 

“殿下可知,皇上一旦知道你在查祁王舊案,定會招來無窮禍事?”

“我知道。”

“殿下可知,就算你查清了來龍去脈,對殿下現在所謀之事也並無絲毫益處?”

“我知道。”

“殿下可知,只要皇上在位一日,就不會承認自己的錯誤?”

“我知道。”

“既然你都知道,還是一定要查?”

“要查!我必須知道他們是如何含冤屈死,這樣將來我登上皇位,才能一一為他們洗雪。只為自己私利,而對兄長冤死視而不見,這不是我蕭景琰做得出的事。”

 

聞此,梅長蘇撩衣一跪到底。“蘇某既奉殿下為主,殿下所命必定遵從。自今日起,蘇某必將竭盡全力,為殿下查明真相。”“多謝先生!”蕭景琰也一跪到底。

 

鏡頭拉開,兩個隆重地俯首相對的男子讓我隔著螢幕仍感受到強大的衝擊。原來,這才叫一諾。從什麼時候起,我們的承諾不再這麼隆重?從什麼時候起,我們自己和我們承諾的物件都根本沒有想過所謂承諾是應該去踐行的?從什麼時候起,履約踐諾在我們的生活中都淪為了傳說?

 

——謝謝你,靖王殿下,把你的前程和林殊的心願合二為一,讓梅長蘇無需再做一次放棄。他已經放棄了太多,他的世界裏已經所剩無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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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情緊鑼密鼓,沒有為兩個終於有了一次肝膽相照的兄弟停留一秒——宮中,太皇太后走到了生命的終點。

 

第一遍看太皇太后臨終這場戲,沒什麼感覺。看第二遍,不知怎麼就走心了。聽那個白髮蒼蒼的老嫗用最後的力氣呼喚“晉陽——晉陽——小殊——小殊——”,突然就為她感到心痛。這是一個子孫滿堂、一生盡享榮華富貴的婦人,世上再沒有哪一個女子會有她這樣圓滿的人生,可是世上恐怕也再沒有哪一個女子會有她這樣刻骨的悲痛和缺憾。三世不涉朝政的她,唯一的一次破例是在十三年前的風雲突變,她蓬頭跣足,闖進大殿,為她最疼愛的重外孫討一線生機。可是,無論是太皇太后的威儀還是太姥姥的一片癡心,都沒能阻止萬里之外的梅嶺謝玉高舉的屠刀。她的世界就此終結在那一刻。

 

琅琊閣的傷心榜裏,這位太皇太后恐怕也是要進入前五的。算上蒞陽長公主,前五裏皇族女子已經占了兩席了。

 

懵懂的飛流總是梅長蘇最好的傾聽者。“人的心會變得越來越硬,”這是他對飛流說的;“蘇哥哥的太奶奶走了,她沒等到我回去看她,”也是他對飛流說的。飛流什麼都不懂,飛流什麼都真心地、完全地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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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凰進屋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個一身重孝的背影。飛流坐在一旁,玩著折紙,想折出點花樣,未果,氣惱。那背影感覺到了什麼,回頭,站起身,愣愣的,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待她走近,才問出一句,“你回來了?”她深深地看他,“來為太奶奶安靈。”他的眼神一下子變得急切,“你看到她了?”她點頭,“太奶奶的儀容很安詳。”

 

那是他最脆弱的時候,她一定很感念上蒼,讓她能陪在他身邊,聽他說“我回京以後,就見了太奶奶一次,那天她拉著我的手說‘小殊,你瘦了呀’”,“我一直盼著,盼著她能夠等我,可是我現在連這個念想都沒了”,“我現在一想起以前的事情,心裏面就像有一座冰山被火烤著,一時暖暖的,一時又透著刺骨的寒意”。她看他垂了頭落淚,緊緊地抓住他的胳膊,想讓他知道,還有我,你還有我。

 

他轉過頭,看她,嘴唇動了好幾次,終於找著聲音,“如果你的將來沒有我,也一定會很好的。”似乎怕她不信,又似乎要說服自己,他又重複了一遍,“會很好的。”她拼命地搖頭,眼睛裏寫滿了深不見底的恐懼——這恐懼如此徹底地驗證了他心底最大的擔憂——她說,“不會”。他看見那張美麗的容顏上紛亂的表情輾轉,都被她壓著,壓著,壓成眼眶裏沒有跌落的淚珠和唇邊一抹那麼努力、那麼倔強的笑意。“我不要再回雲南了,我不要再去那個離你那麼遠的地方,我,我可以去衛陵。”她說著緊緊握住他的手,仿佛在無望的墜落中終於抓住了一根稻草。她委屈地、驚恐地盯著他,害怕連這一根稻草都要被抽走。

 

其實,被驚著了的是他。他不敢相信她會提出去為太皇太后衛陵這樣渺小的願望;他心驚,即使這樣渺小的願望她都覺得奢侈,都覺得不安;他比什麼時候都更痛徹自己的無力,他什麼都許不了,而她居然會因為這樣渺小的願望被接受便如此滿足。

 

她眼睛裏的那兩汪淚終於沒有忍住,重重地、重重地流進他的手心。

 

守喪出來,已是暮春。蘇宅裏,兩個言語相契的男子在談戰馬供應聯動和戰時的糧草供應。“若該作戰區人口為十個村,四千人,按一般年景的產量,則該地區的糧食年流通量為九百六十石,”梅長蘇侃侃而談,右手在幾上比劃,霍霍有聲。蕭景琰的目光渙散了,曾幾何時,也有這樣一個人,常在他的軍帳裏與他一起這樣指點江山。“想問先生,是否聽說過赤焰軍少帥,林殊?”

 

梅長蘇的手像觸電一樣收回了,他看著蕭景琰,眼睛眨了好幾次,低眉道,“略有耳聞”。再抬頭時,他淡淡地笑著,“蘇某一介布衣,又體虛多病,怎能與林少帥相提並論呢?”手指卻緊緊地、緊緊地糾著衣裾。

 

謝玉正式退場,一身粗衣,一副枷鎖,一個褡褳,在差役們的驅趕下,踏上千里流放之路。“我今天還有很多路要走,為夫就此別過。”劉奕君最後那個把包袱甩上肩頭的動作乾脆決絕,賦予了這個角色最後一絲尊嚴。我很喜歡這一集為謝玉畫了一個這麼隆重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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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網址: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3778300102vyzp.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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